郝蕾向一盆仙人球迟疑地伸出手掌,然后紧紧地攥在掌心……这个仙人球,就像她面对着的母亲,浑身是刺,必须保持安全距离;如果要正面对抗,要么自己也变成仙人球,要么就要用有血有肉的孩童之心去换得一身伤口。
这是一个没有男人的三口之家,婚姻的不幸和父亲角色的缺失在祖孙三代母女的生命里烙下轮回般的伤痛。在由杨荔钠编剧并执导、获得第22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影片提名的《春潮》中,金燕玲和郝蕾用细致入微的表演,展现了一个中国五六十年代出生的母亲纪明岚如何将人生中的痛苦,转嫁到女儿郭建波身上;而女儿又是如何在这种压抑的环境中,思考自己作为女儿和单身母亲的双重身份;还在上小学的外孙女在不自觉间成了两代母女的争夺对象,也投射着两代女性应对命运的态度。
01我们用什么抵消“母亲”?
在郝蕾所扮演的郭建波身上,我看到一个畸形生长起来的女儿。当家庭对她来说如同坟墓,她只能尽力用从外部世界寻找自救。她喜爱读书,选择做社会新闻记者,选择与不适合结婚的人同居,选择将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孩子生下来……“逆反”是她对母亲的“免疫力”,也因此,她的内心并不懂得如何爱人和负起责任,或者说她对稳定关系是天然不信任的。
郭建波和自己的女儿是惺惺相惜的:她们共同承受着父亲的缺失和“大家长”纪明岚对自己父亲的贬损;除此之外,孩子还要面对姥姥对母亲的指责,父母在她心中的形象都是有缺陷的。
纪明岚的母亲身份和社会身份在郭建波眼中都是失败的,前者冷漠偏执,后者虚荣伪善。在“受害者”的身份中长大后,郭对自己的女儿会更有同理心。她看到自己的女儿被自己的母亲抚养的过程中,正在重复着自己童年的阴影:被事无巨细的行为准则严格控制;被训斥成顺从权威的样子;被训导出符合主流价值观的“虚荣心”……每当这种时候她都格外敏感、清醒和戒备。
当郭建波被女儿哭着质问怎么可以把自己一个人锁在漆黑的房间里时,她为自己缺乏做母亲的经验感到自责又无力。不知道这一刻她有没有想到自己的母亲,在生活的重压之下,无意识地播下了许多伤害,也通过控制别人绝对服从自己制定的规则来营造自己心灵安全区的“外壳”。当生活让人感到绝望,满溢出来的怨气和戾气,便不得不由家庭成员中剩下的那个最弱小的人来承受了。
我相信曾经的郭建波对纪明岚一定有过全副武装、拔刀相向的时期,但一个孩子对父母造成的一切伤害,也会在自己身上反噬,因为那也是他爱的人啊。最后她发现,唯一妥当的方式,只能对自己下刀。她在独白里颤抖着说:“你想让我找一个好男人,有一个家,过体面的生活——我不,我就要你看见我现在的样子。”
用伤害自己来报复父母,是孩子能想到最恶*、最没有负罪感的方式了,也是最委屈、最痛苦的方式,因为是两败俱伤,也是与至亲的背道而驰。
02原生家庭是一个超级漫长的传染病
郭建波对母爱一直是渴望的,正是因为有渴望,才与恨意相捻成了一条平静的直线,维系彼此。她的爱来自于对自己的和解、对命运的宽恕、对不自知的施暴者的怜悯,因此,她在家庭中的存在与自我成长的方向已经达成了一致。
而纪明岚,对她生活的环境从始至终都是不满意、不接受、不释怀的。她很难拿出母亲的温柔来面对女儿,因为她觉得自己为这个家庭已经付出太多,而女儿则是既得利益者。她面对女儿时,总能尝到一种失败的苦涩,女儿是她的婚姻、家庭、教育里的失败品。每当她与女儿共处,就像面对一张写满错误答案的考卷一样,是想要涂抹、修改的紧张状态,并且要应付一个并不想被她修正人生的顽固分子,因此她一直是应战的状态。她在三口之家中的存在与她的价值观是相违背的,也因此造成了她社会人格多面性的割裂。
影片中有一个充满魔幻现实主义的意象:郭建波梦境中代表母亲、被抬走的山羊。很多人对这只山羊有不同的解读,比如象征原罪、病*,但我感受到的只有柔弱无助。在郭建波眼里,母亲不仅仅是生活的失败者。她用惩罚别人来满足自己,这更是弱者的表现。这个家是她小小的避难所,她像寄生虫一样寄居在亲人对她的顺从和容忍上。而门外是那个真实而残忍的世界,让她年轻的时候吃尽苦头,她害怕被抬回去。
母亲是被穿着防护服的医生抬走的,原生家庭的影响又何尝不是一个超级漫长的传染病呢?就像郭建波的独白所说,“家里所有的气氛都被你控制着”。察言观色,噤若寒蝉,提前识别危险的信号,做好自我保护的姿态。也正因如此,你会对那个人的每一个细节都铭记于心,甚至会被悄然同化。
还在上小学的外孙女也在无数次见证这对母女争吵的过程中,不动声色地发展着保卫家庭氛围的自救技能:察言观色、插科打诨、童言无忌——俨然是一名天生的优秀调解员。这样的“天赋”并不是什么好的馈赠,这背后必然是由经年累月的属于孩子的敏感、惊惶、失落等等换来的。当外孙女看到同班同学在家里和父母温馨玩闹的场景时,眼神中流露的惊讶、羡慕和早熟的沧桑令人心疼。
03我们为何用痛表达爱?
正是因为郭建波几乎从头至尾的克制沉默,当她在片尾一口气自我剖白了7分钟之长时,我被一种强烈的反差击中了。在整部影片中一直隐忍不语的那个人,把一个女儿内心的想法,包括恨意与爱意、渴望与不得、想要伸出手去拥抱却又缩回来的无奈,对着窗玻璃上母亲沉睡的倒影,一口气说了个够。
在纪明岚进入植物人状态后,她像婴儿一样沉睡了。世界也安静了,个体的生命力在潮水中四处蔓延。外孙女带着小伙伴逃离了学校组织的主旋律演讲比赛,扑到野生池塘里玩起水花;郭建波在一个盲人按摩师录下的海豚叫声中露出天真的笑容,像一个第一次从内心世界里走出来的孩子。三代母女都回到了婴孩的时期,春潮带来了宛若初生的希望。
讨论那些深藏平凡生活中打骂怨怼之间的亲情,并不是这部影片的使命。它是对现实中那些逃无可逃的原生家庭“牢笼”的一种还原和释放,探讨它对每一个家庭成员的影响。对于生活中真实而巨大的苦难,如果没有找到合适的解决方法或愈合方式,只是一味沉溺在对他人的指责和自我同情中,把家庭作为发泄口,那么每一个成员都是受害者。郭建波将痛苦止于至亲面前,沉默不语往往是更大的牺牲,她用痛表达爱,这是她与母亲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