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6月14日,时任日本厚生劳动省局长,同时也是日本中央机关中唯一的女性高官村木厚子,在晨练回家时,发现家门口停了一辆检察厅的车。
车门打开,一群持有特别搜查部证件的检察官跳下车:“村木局长,你因伪造公文罪被批准逮捕了。”
特搜部检察官(剧照)
村木厚子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和迷茫,但她一言不发,在女检察官的陪同下,默默回屋换了套正装。随后,车顶闪着耀眼的灯光离开。
逮捕村木厚子的机构,是号称“日本最强搜查机关”的特别搜查部(以下称特搜部),它隶属于日本检察厅,专门负责调查巨额逃漏税、重大经济问题、公职人员渎职等犯罪。
与中国的刑事案件均由公安机关负责不同,在日本,检察官拥有广泛的侦查权力,可以对任何犯罪进行调查取证,同时也能够监督司法的全过程。特别是涉及到政、官、商界相互勾结的大案要案,通常都是由检察官亲自调查。
所以有人戏称日本的检察厅类似于明朝时期的锦衣卫。
日本之所以赋予检察官偌大的权力,也在于检察官都是社会精英,不光法律素养很高,在立场上一般也不偏不倚,可以不受外界各种因素地干扰而独立办案。
也正是基于此,检察官们往往主导着整个刑事案件的走向,并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们最终的命运。一旦存有私心,后果不堪设想。
作为检察厅专门搜查机构的特搜部,更是集侦查、逮捕、起诉之权力于一身。那些政界大佬们无论能量有多大,只要被特搜部盯上,几乎都难逃锒铛入狱的厄运。
特搜部在刚刚成立的第二年就破获了“昭和电工案”。昭和电气工业公司在年为了获得补助资金,社长日野原向首相芦田均、通商产业省、农林省等部门官僚和兴业银行高管贿赂万日元,换取了28.67亿补助贷款,该贷款超过了公司总资本的10倍。
该起贿赂事件被侦破后,共37人被起诉,芦田内阁倒台,首相芦田均、副首相西尾末广都被逮捕。
芦田均
特搜部更出名的事件是在洛克希德案件中与日本前首相田中角荣进行了长达20年的诉讼拉锯战,最终使其失势并逮捕,树立了“最铁面无私部门”的名声。
自古以来锄强扶弱伸张正义都会令人血脉贲张,因此专门打击不法权贵的特搜部在日本国民心目中有着崇高的威望。很长一段时间里,日本青少年的梦想都是要当一名铁面无私的检察官。
鲜有败绩的特搜部,这次重拳出击的对象是大阪一家邮政销售公司“凛之会”。
在日本,残疾人团体有着很多的优惠政策,比如说寄一封信,正常邮资是日元,而残疾人只需要8日元。“凛之会”发现了该漏洞,冒用残疾人团体专用邮费优惠制度,通过邮局大量寄送广告单以便推销商品,短短几年时间内偷逃邮资8亿多日元。
特搜部接手此案后,很快就将“凛之会”的老板仓泽邦夫抓捕归案。由于残疾人团体证明书是由厚生劳动省制作颁发的,顺藤摸瓜的特搜部,又在仓泽邦夫被捕后不到半个月,将负责公文证书制作的村上勉股长逮捕。
案件发展到这里其实就可以画上终止符了,但负责侦破的王牌检察官前田恒彦认定,案情不会这么简单。
前田恒彦
特搜部长期负责“打老虎”,这次仅吃到了一只小麻雀,从心理上来说落差有点大。况且前田恒彦的推断从逻辑上分析也毫无问题,像村上勉这种小官,根本没胆量自作主张给“凛之会”印发残疾人团体证明书,他的上面肯定还有大人物在操控。
特搜部的办案流程与一般刑事案件有很大的不同。一般刑事案件以证据为准绳,通过搜集到的各种物证来进行推理并找出嫌疑人,而职务犯罪往往都是送礼者与收礼者隐蔽的一对一“密室案件”,物证少、取证难了,所以特搜检察官们办理案件的主要手法是根据已知信息先推测出基本案情,再根据勾勒出的案情进行有针对性的入室搜查。
主检察官前田恒彦在调查伊始没有任何强力证据支撑的情况下,就断定此案背后有一位资深的国会议员参与,该议员授意厚生劳动省高级官员为凛之会开绿灯。
这名高级官员,即便不用资深检察官推理,稍微看过几本福尔摩斯的热心观众就能猜到,肯定是已经被捉拿归案的股长村上勉的上级呗。
时年54岁的厚生劳动省局长的村木厚子就此被前田恒彦盯上,她曾于年6月担任残障保健福祉部企划课课长,是村上勉的直属上级,既有作案动机又有作案能力。
村木厚子
请大家注意,以上的推断纯属前田恒彦的主观臆断,但他自己认为这套逻辑分析毫无瑕疵,因此潜意识里就把村木厚子当成了犯罪嫌疑人。
为了敲山震虎,前田恒彦做了两方面的努力。
一方面是故意将国会议员与高官勾结的信息透露给新闻媒体,使得日本社会民愤沸腾,为下一步的侦查奠定了良好的舆论基础。
另一方面就是多次审讯已经被捕的仓泽邦夫和村上勉。
这起案件的侦破工作除了前田恒彦外,他的两位顶头上司也不得不提。
特搜部的副部长佐贺元明,堪称办案专家,无论多么顽固的罪犯,一旦与他面对面后都会迅速认罪,被同行们尊称为“策士”。
部长大坪弘道的审讯技术则更是有“神技”和“魔术”的美誉,用他自己的话说:“搜查,是与被告的一场意志上的较量,败给被告,让其回家,是绝对不能允许的!”
前田恒彦本人更是日本检察界的传奇,他曾在一起5亿日元的诈骗案中,仅用半天时间就撬开了顽固的犯罪嫌疑人的嘴巴,还曾在一起资金违规案中从嫌疑人秘书的口中获得了关键证词。
这些都是检察官在审讯中积极的一面,而太阳光照不到的另一面,动机不纯的检察官也会有诱导口供的行为。
有理由相信,前田恒彦在审讯中将不可为外人道的审讯技巧发挥到极致,他很快就得到了想要的口供:凛之会的会长承认他曾委托某位国会议员为其给厚生劳动省打招呼,以获取残疾人团体证明书;而村上勉也供述称自己是在其上司村木厚子课长的指示下才制作了虚假公文。
检察官查验现场
仅有犯罪嫌疑人的口供对于起诉定罪来说还远远不够,因此特搜部对村上勉的住所进行了仔细搜查,顺利查到了一张软盘,这张软盘是当时村上勉用来伪造证明书所使用的。口供物证俱在,前田恒彦兴奋极了,这下终于可以将村木厚子这只“老虎”给钉死了。
他没料到的是,这张软盘竟将自己拖入了麻烦的深渊中,直至身败名裂。
年6月14日,日本最有前途的女性村木厚子被逮捕,看起来,她的职业生涯已经走到了尽头。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瘦弱的女性在面对检察官的强大审讯攻势下毫不退缩,不论前田恒彦等人如何使出看家本领,村木厚子始终矢口否认自己涉案。
人已经抓了,却没有足够的证据能够将其定罪起诉,一旦逮捕时限到期只能将村木厚子释放,那么这事将极大地影响特搜部的声誉。没辙了,为了前途和自尊心,即便不择手段也要将村木厚子送进牢狱。
剧照
经过一番商量,检察院认为仅靠村木厚子的下属村上勉的讯问笔录就可以证明她有罪,因此将案件移交大阪法院,对村木厚子提起了诉讼。
谁知法院在审查时发现了检察院的重大纰漏,凛之会会长供认的与国会议员见面,并委托他给厚生劳动省打招呼的那一天,该议员根本不在国会办公室,而是在千叶县打高尔夫球。
更为不利的是,在搜查中得到的那一张软盘中,证明书的制作时间是“年6月1日凌晨”,而不是“凛之会”老板之前所供述的“年6月8日”,况且法院却认为检方所提供的22份村木厚子下属所做的口供均有诱供的嫌疑而不予采纳。
日本法院内景
前田恒彦很是恼火,自己的一世英名,眼看就要毁在一个女官手里,如果让村木厚子无罪释放,自己的老脸朝哪搁?现如今,不管村木厚子有罪无罪,都要让她在监狱里呆几年不可。
于是前田恒彦违反了自己多年来效忠的检察官准则,潜入证据存放处取来了那张惹祸的软盘,并于年7月13日在个人电脑上利用软件,将证书的制作日期由年6月1日修改为年6月8日。
前田恒彦放过了那位重量级的国会议员,没办法,那个日期很难自圆其说,但他将软盘的日期修改后,对村木厚子的整个证据链条便完整起来。即便抓不到鲸鱼,抓到一只海豚也是能给公众一个交代嘛。
只可惜,这张软盘并没有作为证据被提交到法庭上。在修改软盘的3天后,前田恒彦又将它退还给了村上勉的家属。
明明提交软盘对检方有利,为什么前田恒彦要“自毁长城”呢?其实他很聪明,料定即便村上勉当庭翻供否认村木厚子参与造假,也不会将软盘提交法庭。
事实正如同他所预料的那样。村上勉和村木厚子的辩护律师也并非等闲之辈,拿到软盘后他们迅速发现了文档更新时间可能存在问题,但是为了避免法官怀疑村上勉修改软盘及减少村木厚子冤罪的可能性,最终决定不提交软盘。
就算软盘不提交,那个“6月8日”的时间也已经呈现在法官的案卷上,即便村上勉翻供,村木厚子依然逃脱不了指示下属伪造文件的嫌疑。
果不其然,曾经被特搜部传讯和威胁写下伪证的相关人士,在法庭上纷纷推翻了自己的供词,并指控特搜部以“不交代事实就予以逮捕,让你的人生毁灭”相威胁强迫自己写下伪证的事实。可法官在结案前,还是初步决定判处村木厚子1年以上的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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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百密一疏,前田恒彦没有想到的是,早在他将软盘进行修改的前一个月,特搜部便已经制作完成了本案的“搜查报告书”,里面所载明的文档最后更新时间仍是真实的“年6月1日”。
出于偶然的粗心或者压根不了解搜查报告书的内容,前田恒彦并没有将搜查报告书当中的日期也一并篡改。否则,村木厚子女士将会成为日本的窦娥了。
这一个小细节没能逃过村木厚子辩护律师的眼睛。在年1月27日第一次庭审期间,律师申请采纳“搜查报告书”作为证据,并将文档更新时间作为主要辩护理由。
庭审后,负责公诉的检察官就文档更新时间的情况打电话询问前田恒彦,前田恒彦却在这位同事面前得意洋洋地宣称:“放心好了,我在软盘上安装了定时炸弹。”
此话立刻让敏锐的检察官产生了怀疑:“莫非前田恒彦主任立功心切实行了违法搜查行为?”出于公诉方的责任感和警觉心,该负责人于1月30日向当时的特搜部佐贺副部长建议对此事展开调查,并予以公开。但是,佐贺副部长与当时的大坪部长却没有这么做。
时间来到了年9月10日,经过一年多的抗争,村木厚子在一审中被判无罪并当庭释放。
该案件看似已经风平浪静之际,日本神通广大的《朝日新闻》记者不知通过何种途径得到了这张软盘,并通过数据安全公司进行分析后确认了被篡改数据的事实。
年9月21日清晨,抓到猛料的《朝日新闻》以特别报道的形式,在头版刊登了涉案软盘数据被认改的新闻。就在当晚,最高检察院便以涉嫌毁灭证据罪逮捕了前田恒彦,风光无限的王牌检察官一夕之间沦为了阶下囚。
别看这位优秀检察官在审讯犯人时花样百出,等到了自己被审讯时却一丝一毫都扛不住,不光交代了自己故意篡改软件的情况,还供认了曾经向特搜部的两位领导报告过该事实的猛料。
结果就是前田恒彦不光自己前途尽毁,还将两位领导拉下马。甚至日本最高检察厅检察总长大林宏认为一次起诉3名高阶检察官是极为严重的事件,自己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此与副手次长伊藤铁男一起引咎辞职。
大林宏
而整起案件最大的受害者村木厚子,在年的6月14日出任厚生劳动省事务次官,在距离上次被错误抓捕整整4年后,仕途上又前进了一大步。
在欢欣之余,想必她也有点后怕。幸亏当时凭借钢铁般的意志扛住了检察官一轮轮的讯问,否则早就到监狱里吃了牢饭,哪还有今日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