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1
我曾是先帝的柏宝林。
但我们几个小姐妹进宫的时候,先帝已经瘫在床上五个月了,别说翻牌子了,就是翻个身都很费劲儿。
而且我们几个进宫的理由也很离谱——浑仪监的掌事官员安排这次选秀是用来给先帝冲喜的。
陛下这个身体状态显然是不能亲自来选秀的,于是我们当天见到的几尊大佛分别是贤名远扬的姜贵妃、一向吃斋念佛不理俗世的太后、面若冰霜的太子殿下和打着瞌睡的太子妃。
除了这几尊大佛,还有一个年轻有为的御史中丞杵在太子殿下后面,吸引了在场小一半秀女的目光。
我是小地方来的,没什么见识,于是拍了拍旁边那个粉衣服秀女问道:“那个当官的很厉害吗?”
她悄声道:“那是尹文家的二公子,素有长安第一公子的名号……”
我第一次听说有人姓尹文,这复姓还挺新奇的,果然是长安之大无奇不有。
太后身边的内侍公公咳嗽了一声:“肃静!”
我和粉衣服秀女对视了一眼,乖乖地闭了嘴。
太后娘娘是个面无表情的和稀泥大师,说的话都很糊弄。
“哀家看着都是好孩子。”“你们觉着不错就行了。”“哀家觉着皇帝应该不会有什么异议。”
而我站在第二排,眼尖地瞧着太子妃困得快要栽倒在桌案上的时候,太子伸出手将她揽进了怀里,太子妃猛然惊醒,迷糊着同太子对口型:“结束了吗?”太子笑着摇了摇头,让她困了就睡一会儿。
太子殿下是出了名的情种,迎娶太子妃的第二日便在百官前拒绝了陛下要给他纳良娣的提议,并且表示如果陛下非要让他纳妾,那他这太子之位大可以让贤者代之。
但陛下膝下的几个儿子除了太子殿下都不大靠谱,有那落发为僧的,有那醉心诗词书画的,有那爱看戏唱曲的,还有喜好铸造暗器的……总之都没什么政治才干。
这对天下最尊贵的父子僵持了三个月,期间太子两口子在东宫闭门不出,三个月之后太子妃怀上了小世子,陛下便以此为由解了太子的禁足,自己给自己搭了个台阶,说是太子妃开枝散叶有功,对得起祖宗礼法云云……
前有长兄做榜样,后面的几位王爷简直是个个痴情种。
我正沉浸在八卦之中无法自拔,突然就被旁边的秀女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到你了。”
我慌忙上前一步介绍自己,磕磕巴巴地道:“臣女柏莹,是德阳大长公主殿下的养女,臣女愿……愿太后娘娘贵妃娘娘福寿绵长,岁岁安康。”
一到正式场合我就很紧张,脑子一抽把自己的曾用名说了出来,好在并没有人纠结我的姓名问题。
姜贵妃微微颔首:“可有什么特别的才艺傍身啊?”
我脑子嗡地一声——大长公主府上嬷嬷的业务培训里也并没有这道题目啊。
特别……什么算特别呢?唱曲我五音不大全,跳舞勉勉强强有一两首跳的熟的曲子,填词作画也就是个入门水准,毕竟我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只是个半路出家临时充场子的。
况且以上才艺也算不上特别。
我谨慎思考了片刻,艰难地开口道:“臣女会博彩……”
“什么?”姜贵妃那表情分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硬着头皮地提高了些声调:“回禀娘娘,臣女才疏学浅,只会些推牌九之类的雕虫小技……”
殿上忽然沉寂了片刻,我也不敢抬头,只觉得小命今天算是交代在这了,片刻后听见太后娘娘忍俊不禁道:“这孩子还挺有意思,余音出嫁后,哀家可许久没这么开心过了,不如入宫陪陪哀家罢。”
我并没有撒谎,我是从赌桌旁长大的,最擅长的就是博戏了。
2
在入宫之后,我的生活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四点一线。
晨起给贵妃请个安,中午陪太后娘娘用膳兼搀科打诨逗她老人家开心,晚上去金龙殿和诸位姐妹一起跪在大殿里悲悲切切,祈求陛下早日康复,回宫之后在一宫主位叶昭仪的带领下在偏殿推牌九。
叶昭仪为陛下诞下一子一女,按理说应该是对陛下情意甚笃,但她推牌九的时候脸上毫无悲切之色,提起陛下时就好似在谈论一个陌生人。
后来我壮着胆子提出了这个问题,她一边娴熟的摸牌一边唏嘘道:“陛下对本宫而言就是上司,谁会对上司有感情啊?本宫领着不薄的俸禄,吃得饱穿的暖,儿女孝顺,也没有过着流离失所的日子,已经很幸福了啊。人啊,就是要知足……”
后来我才知道,叶昭仪是先皇后的姨妹,因着像几分先皇后的样子,被她善于钻营的爹送进了宫。
她如今这么淡然,大约是因为早已向现实妥协了罢。
入宫时我乘着马车,一路看来只觉着大明宫的宫墙巍峨,皇家的威严好似铸在了这朱璃碧宇之间。
成为柏宝林之后,我才真正地看到其中近乎于悲凉的绝望——陛下身为皇帝的决绝和不得已,各宫姐妹本来鲜活却不得不草草埋葬在四方城之中的人生,还有那些经宫女内侍之口,从前朝吹进后宫的闲言碎语——只需些许微风,便能吹起一层涟漪。
当然,我阿耶并不是什么大臣权贵,他不过是个平头老百姓,所以这些事不太能引起我的兴趣。
但我从这里发现了商机——朝廷党争和上层博弈是天然的好赌局,于是我经常偷偷摸摸在后宫开赌局,赌朝堂上各位犯事的大人物是流放打板子还是革职查办什么的……
我从中赚了不少银两,为我寡居之后的生活攒下了一笔启动资金。
3
我其实是被我那个好赌的阿耶卖进宫的。
我三岁起便随着我爹混迹于长安的各类地下赌坊,市面上流行的六博棋叶子戏什么的,我打小便耍,自然很是精通。毫不夸张地讲,那骰子在我手里便和儿子一样听话。
阿耶一直不太相信我的牌技,从来没让我上过牌桌,但他自己也上了年纪脑子不大灵光,近些年的赌运和手段便远不如从前了。
两年前,阿耶经常光顾的那个地下赌庄开了个响当当的大赌局,来赌的人需带上千金,而赌赢的报酬乃是万金之数。
我阿耶这个老赌鬼自然眼红心热,但他不过是区区一个杂役,哪来的千金傍身呢?
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门道,说是德阳大长公主要找一些家世清白的女孩子当成养女送进宫——德阳大长公主是先帝的亲姑姑,按理说应当是一生富贵无忧了,也不晓得她这样的权贵为何还要送人进宫。
阿耶把我带过去的时候信誓旦旦,说是赢了赌局就带我回家。
那天我在公主府门前的槐花树下等了他一宿,也没见他来赎我回家。
后来我听街口买馄饨的老王头说,阿耶他那天输了赌局,傍晚便背着一个包袱离开了我们租赁的破旧棚屋,往后他便在长安销声匿迹了。
我想他也许是输了赌局无颜见我,也许是投靠了什么厉害亲戚,又或许是诚心抛下我这么个累赘罢。
那个时候我还叫柏莹,莹和赢谐音,他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应该是希望自己能逢赌必赢。
但我这个姓氏属实不是什么好姓氏,柏莹,就是白赢啊,从风水上讲,他输了赌局这事乃是个必然结局。
但大长公主她人很好,同我说从今往后便不要想着我那个赌鬼爹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便是新的人生。
所以殿下让我给自己改个名字,算是同从前时光的告别。
小时我在学堂跟着先生念过五六年的书,当时很喜欢李太白的一句诗,便是那句“语来江色暮,独自下寒烟”。
“柏寒烟,听着确实是个风雅名字。”德阳大长公主如是说,“名字风雅,人也清丽。”
4
往事真是不可追忆,如今我是个地下赌坊的老板娘,手下养着二十来个打手和杂役,寒烟楼被我经营的红红火火,位列长安三大赌坊之首,被坊间戏称为财帛如烟销金窟。
半年前新帝登基,我们这些无儿无女的低位嫔妃按理说是该剃度出家的。但叶昭仪娘娘很照顾我,毕竟我们一起打了小半年的叶子牌,算是半个忘年交。
而且我不过是个孤女,换个身份也不大容易被别人认出来。
所以昭仪娘娘给我找了条门路,将我送出了大明宫。我离开之前给她磕了三个响头,算是谢她给我的这份自由。
昭仪娘娘给我塞了盒金玉首饰:“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可不许推辞。”
我自然不肯收,她叹了口气道:“你就拿着吧,我在这宫里熬了一辈子了,也用不上这些,新帝仁孝,也不会苛待我们。况且这些是我的嫁妆,不是宫中所制的首饰,没有宫中篆刻的印记,你拿到外面换些银钱也容易些,就算是我为你添妆了。”
“你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日后开个铺子或买些田地,安安心心地当个地主婆,再招个俊秀的郎君做上门女婿,和和美美的过一辈子,多好啊,你可不许推辞。”她看着我的眼神像极了一位娘亲在看着自己的女儿,充满了希冀。
我眼睛有些发酸,忍着哭意收下了。
但我开赌坊时并没有动这盒首饰——叶昭仪是我短短十余年人生中遇到的第一个真心待我的人,我留下这盒首饰,是因为它是我这位故人给我留下的念想。
从此以后有那一道宫墙隔着,我们便再无可能相见了。
虽然开了个让人倾家荡产的赌坊,但我经常动恻隐之心——如若遇见那种携家带口的赌客输得一塌糊涂,我会让小莲悄悄给他退些傍身的银两,让他不至于卖儿卖女。
小莲也是她爹扔在我们赌坊门前的,她阿耶和我阿耶一个死样子,扔下闺女便销声匿迹了。
话说回来,我阿耶那样的人应该戒不了赌吧,如果他还在长安,多半还是会来寒烟楼摸上两把探探手气。
我开赌坊也是为了他,我很想再同他见一面。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要当面问问他,当初为什么抛下我便一走了之,连个解释都不愿给我。
在长安,宵禁之后的大街上是不许行人的。而我们的赌坊一般都整宿整宿的开,到鸡鸣时分才打烊,那些客人们因着宵禁也回不了家,所以赌坊二楼被我改成了客栈,供客人们歇脚投宿。
我真是拥有一双发现财富的慧眼。
天刚蒙蒙亮,我匀了妆面换了件秋香色衫裙,因天气有些冷,又加了件松绿色绣宝相花的半旧褙子。
打着呵欠从二楼往下走的时候,我脑子里正盘算着要不要叫人收拾一下各位客官残存在桌子上的赌局——这个时辰伙计们大约还没醒。我四下张望时揉了揉眼睛,瞧着厅中似乎还有没走的客人。
这种事也常见,博戏向来和饮酒分不开,总有些客人喝了酒便往桌子上一躺,隔天起来都是一副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酒鬼样子。
但这个酒鬼有点特殊,因为他躺的那个桌子比较贵。
我走到这人身边,抄手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思考着要不要叫醒他。
这位身着暗红勾金袍的年青男子躺在我那张整块红木雕成的八仙过海赌桌上,身形颀长,发冠有些松散,面容也略带憔悴,但不难看出他长相清俊,而且似乎还有点面熟。
但我是个做生意的嘛,来来往往的客人多了,熟面孔海了去了,所以我并没有细想。
我想他若是换件月白色衣衫,倒是有些魏晋名士的风骨了。
他虽然看起来不是很沉的样子,但大约是因为男子骨头重的缘故,生生地将我这值三百金的红木桌子压开了一道半尺长的裂痕。
这位客人长得倒是不错,骨相皮相都属上乘,若是卖身赔给我,或许……也不是不行……
我有点唾弃自己,作为一位成功的女商人,我怎么能为色所迷呢,我的眼里应该只有银子的呀。
我眼尖地看到了他腰间佩着银镶玉的蹀躞带,看这规格该是个五品官。
我毫不留情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胳膊上:“你给我起来。”
他似乎被我打蒙了,迷糊地睁开了眼睛,将周围一圈看了个遍,最后目光定格在我身上,拱了拱手道:“借问这位姑娘,这是哪里啊?”
“我开的赌坊。”我言简意赅,指了指一边的水桶,“需要我给您醒个酒么?”
“谢谢姑娘好意,在下唐突了。”他向我行了个叉手礼。
我轻飘飘地回敬了个万福礼:“是挺唐突的,在朝为官还敢进赌坊,轻则罢官重则流放……你还记着是谁把你拉来的吗?以后可以和这人割袍断义了。”
他抚着额摇了摇头:“记不大清了。”
“想不起来就先别想了,你可以先看顾一下眼前事,比如您先把赔款给我结了。”我曲着手指敲着桌子,“听听这声响,上好的红木啊,名家雕刻啊,就这么裂了一道缝啊。”
他俯下身子端详那道裂纹,半晌,他语气笃定道:“在下可以在上面作画,让人看不出来这道痕迹。”
我让杂役从库房里给他拿了一套文房四宝,而后冲他冷笑:“来,先把您家住哪个坊哪条巷子告诉我,万一补不好我就给您家里送信,如果你家里拿不来钱赎您……您也晓得,干我们这行的,多少都和黑道沾些关系……撕票咱也不是干不出来……”
他很听话,规规矩矩地在纸上给我写了他们家的住址,我扯着那张纸瞧了瞧:“安仁坊长乐巷尹文府。久仰尹文公子洞察秋毫之名,百闻不如一见,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给公子出道题呢?”
怪不得我觉着他眼熟,这不是选秀那日站在还是太子的今上身后,惹了半院子桃花债的那位尹文公子么。
好在他喝的有点多,且当年遥遥一见,他如今或许并不记得我是谁了。
我忽然计上心头,想试一试他,看他是否像传闻中说的那样,能见微末而知全貌。
“姑娘请讲。”
“您不妨猜猜,我这寒烟楼开在了哪个坊呢?”我这个问题很是刁钻,他想是回答不出来的。
他垂眸思考了片刻,抬头盯着我的眼睛道:“平康坊。”
我都想给他鼓掌了,传闻中的长安第一公子果然名不虚传,脑子确实配得上这张脸。
我这寒烟楼开在宫城与东市间的平康坊,入北门向东的三曲之地,名妓杨妙儿、王苏苏等均住在附近,搞得这一带的地皮价格飙升——所以当时买这块地的时候我犹豫了良久。
京都侠客,长安名妓,风流才子都居于此地,所以平康坊也被文人墨客戏称为“风流薮泽”。
热闹繁华的地方能更好地掩盖地下赌庄,这是一层。
另一层缘故是,定居在这里可以躲开很多故人。
毕竟我在宫中认识的姐妹、女官、内侍、官员……这些人大概率是不会来平康坊寻欢作乐的。当然了,他们来赌坊几率就更小了。
虽然这里离大明宫很近,但是有先哲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啊。
半个时辰后,我看见那张桌面被他绘上了几棵奇绝的野松,针叶间挂着若有似无的雾凇,远处山峦叠嶂,江水蜿蜒而下,山水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寒烟。
他笔尖蘸了墨,侧头问我道:“姑娘可有喜欢的题词?”
“就题这句……语来江色暮,独自下寒烟。”我不假思索道,“画的还可以,可以少赔点钱,收你一百金,这不过分吧?”
他笔力似有千钧,题词落款一气呵成,题罢将笔丢进笔洗之中,然后拱手递给我一个盒子道:“我先将这官印押在姑娘这,过会儿让家仆来给姑娘送来赔款,如何?”
我掂了掂那个官印,重量和成色不大像是伪造的:“今晚之前务必送到,过期不候。”
5
他临走前问我姓名,说是想要交个朋友。
我指着门前的匾额同他道:“寒烟就是我的名字,但我这个人少时克父,搞得我阿耶逢赌必输,嫁人之后克夫,去岁我那夫君已经驾鹤西去了。由此可见,凡是离我太近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我劝你不要和我交朋友。”
他摇头道:“那些算命的所言不能全信,寒烟姑娘不能妄自菲薄。”
我打心底里觉着他活的太中规中矩了,一言一行都有礼有节,但太规矩的人在我看来并不是很可爱——不晓得那些心悦他的姑娘怎么想的,喜欢这么一个老古板。
分别时他揉着额角同我道:“姑娘极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我怀疑他认出我了,矢口否认:“是吗?可是我才来长安不过几个月,就没出过平康坊,您也不是什么寻欢作乐之人,想是认错也未可知……”
他垂眸黯然,说出了一句让我心惊肉跳的话:“是啊,我那位故人现今已然不是红尘中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