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共计字,估计阅读时间为9分钟
听到小西门报时的炮声,小峰知道该起床了。就披衣下床,在院里碰见洗菜回来的媳妇,媳妇说:“咱家面某了,就剩点儿菜,我刚洗了洗给你熬个菜汤。”
小峰说:“不饿。”眼瞅着地一边系褂子上的扣一边出了院门。
还没走出胡同就看见卖水的老籍,老籍独轮车两边各放一口大缸,里面盛满了清水。
“起镇早!”老籍给小峰打招呼。
小峰说:“嗯!今天这是第几缸了?”
老籍说:“第十缸!天该热了,恁都开始起得早了,我也早起了点儿。来,尝尝,有槐花香!”
小峰拿起瓢,舀了一点喝几口,剩下的泼脸上用手抹抹做洗漱,说:“这可第十缸了!你运了怪快啊,生意好啊!”
“不是生意好。你说怪不怪,这几天甜水井水直往外涌!你是知道的,那口井早上水位再高也就是跟井沿平齐,几十年都是这样,这几天不着咋了,涌泉一样接都接不及!”
小峰笑着说:“这是该你发财了,老籍!”用瓢又舀了一点仰脖喝下。
“哪能呢?井水好打了我的水就不好送了!”大老王挤出笑容说,“恁家了水钱是不是该结了?这都六月了!”
小峰把瓢扔到车上,问:“该你多少?”
“八毛。”老籍很快回答。
小峰说:“那凑个整,到一块了一起给你!对了,今天给俺家送半缸吧,一定得是甜水井的水啊。”
“中!我这两缸给唐子巷送了就送恁家!”老籍说着一使劲把起独轮车,颤悠悠走了,一路喊过去:“送水喽送水喽,甜水井的水,好喝住喽!”
小峰出了四道胡同,拐了几拐走到东西大街。既然叫大街,就比胡同热闹一些。
解放前的南大街(图片来自网络)
小峰在街边“六合面铺”要了一碗汤面,正吃的脖颈流汗,面铺主人走过来聊几句:
“峰少爷,今天还去火车站挺活?”
小峰嗯了一声,继续呼噜呼噜吃面条。
“不着城门现在开没开?”
小峰听到这停止吃面,问:“城门关了?咋这时候还不开?”
面铺主人说:“你不着?昨天下午从北边来了可多逃荒的,都说黄河决口了,咱这儿一看不中,都进城管不住,就把城门关了。”
小峰问:“决口?我咋没听说?”
“我也是刚听说了,说是当兵的扒开了。”
此时旁边一个食客把筷子往桌上一拍,高声说:“少给那儿胡咧咧!那是日本人炸开了,这几天恁晚上没听见爆炸声?”
小峰一看,原来是当官差的,认识但不熟,好像是老张家的二儿子。于是就掂着碗移过去,打听一下:“二哥,是日本人炸了?”
二哥瞄小峰一眼,说:“那可不!日本人现在都打到中牟了,这郑州啊,不知道能守住不能守住。”
小峰只关心跟自己有关的事:“二哥,那,咱火车站了火车受影响不?”
二哥说:“影响!咋不影响!不过今天有一列从卢沟桥开过来的货车,你去早了兴许有活。”
“那中!”小峰听到有活,赶紧喝完面条,高声说:“老板,二哥的饭,我请了!”起身给二哥拱拱手,奔城门而去。
火车站在城外西南,小峰走西城门,门已打开,门外有不少逃难的携家带口簇拥着就是进不来,但可以出去。小峰挤出人群,快步走向车站。
郑州站算是平汉铁路(即京汉铁路)的一个大站,铁道边一溜平房,就是车站了。
郑州车站京汉线站台(图片来自网络)
郑州车站汴洛线站台(图片来自网络)
火车站比城门口的人还多,都是给这儿挺活的,小峰看很多都是生面孔,估摸着都是逃水灾来的。
果真,平常卸一个车皮怎么说也得给八块钱,每个人能落两块,现在已经降到卸一车皮只给四块,就这等了一个时辰还抢不到活。小峰看见站上一个熟人,叫四儿的,就赶紧挤过去,递一根烟后问咋回事。
四儿说:“疯少爷,别给这儿等活了。今天的车都晚点可多。你看看这些人,饿得两眼放光,给仨核桃俩枣的他们敢去街上砍人。你挺活挺不过他们,过两天再来吧!”
小峰听后觉得只好这样,挤出人群摸摸兜里,只有十来个大子儿,想干脆去找相好的呆一天算了。于是离开火车站往北走,去老坟岗。
解放前老坟岗的人们(图片来自网络)
解放后的老坟岗集贸市场(图片来自网络)
老坟岗的热闹跟东大街不一回事,拉样片耍杂技的应有尽有,西边挨着坟地有几栋平房挤在一处,那算是风尘女子的居所。小峰用兜里的钱买了一些鸡蛋,拎着走向平房,平房前的空地上有一位择菜的老妈子看见小峰赶紧起身,进伙房烧茶。
一进屋小峰就说:“是啥呀?镇香!”
从床帐里起身一个女子,回说:“是二妹昨天送了一罐槐花蜜,我沏了一杯,峰哥,一会儿你也尝尝!”
小峰不置可否,在窗前的椅子坐下,把鸡蛋在小桌上搁好,从怀里掏出卷烟火柴,点上。
女子恹恹的移步过来,水青色大褂暗花裤子,流光水滑的发髻,不施粉黛只抹了口红,倒显得清秀。她接过小峰的烟抽了两口,咳嗽起来,听声音喉咙简直变成了老旧的铁皮烟囱,在狂风中颤栗不止。
“病还没好?”小峰关切的问。
“嗯,”女子款款坐下,“怎么,你今天的活这么快可干完了?”
小峰说:“这活呀,越来越难接了。”就把今早在面铺和火车站的所见所闻讲了一遍。
女子伸个懒腰,说:“昨天和几个姊妹打牌,听她们说黄河淹了,就在花园口还是哪儿,柳林的水已经到小腿肚子了。”
小峰问:“咋淹了?”
女子说:“黄委会(即国民政府黄河水利委员会)一个处长跟我一个妹认识,她讲的,说当兵的从咱郑州拉过去几门炮,连轰带扒给弄开了。”
小峰说:“怪不得今天一早送水的说井里的水直往外冒,原来是黄河淹过来了。”
女子说:“那可不!峰哥,早做打算吧,该买的东西买一下。”
小峰听到这个沉默了,又点着一根烟,抽了半支,说:“我放你这儿了东西,拿出来我瞧瞧。”
女子听到这话,赶紧放下窗扇,喊:“妈,妈——不叫你你别进来啊!”
她母亲在伙房应了一声。
女子从床底使劲拖出一个布袋,荡起的灰尘又让她连咳不止,打开布袋里面是一个木匣,女子把木匣放到窗前桌下。小峰从腰里摸出铜钥匙,打开锁,再抽开机关,木匣盖子“啪”的一声弹起。
里面有一面腰牌,一块玉佩,一个弓弩扳机,一个箭簇,和若干银锭。小峰挨个拿到手里掂了掂。
女子幽幽的问:“怎么,想开张了?”
小峰不置可否合上木匣,说:“我来的时候看耍把戏的旁边有辆马车,你让恁妈去雇过来。”
女子惊讶的睁大双眼:“雇马车干什么?”
小峰说:“看这情况逃难过来的会越来越多,日本人过不了多长时间也会打过来,郑州不能呆了。”
“那去哪儿?”
“去洛阳,我有一个哥在那儿管户籍。”
“你有一个哥?你哪个哥?我咋没有听你说过?”女子一脸质疑,看得出她不想离开这个地方,或者,不想这么仓促离开。
此时有人敲门,女子有些烦躁,高声说:“妈,等一会你再进来。”
结果门外响起了一个声音:“俺是柳林了,俺逃荒逃到这儿了。俺也不要钱,俺也不要馍,俺就要点面,行行好吧……”
很快被女子母亲打断:“谁让恁来这儿乱敲门了,给给给,这俩馍给恁,赶紧走赶紧走!”
女子问:“咋回事,妈?”
母亲回道:“要饭了爷俩,不知道咋跑到这儿了。要要饭进城要啊!”
这件事动摇了女子固守此地的决心,小峰趁机说:“到了洛阳,我把这些东西典了,开个店铺专卖锅贴,你的手艺也有得施展,我找我哥谋个差事,多少的也挣一点。”
女子说:“开店不开店的倒在其次。我听说北平很多大学的教授,为躲日本人都跑到洛阳办学了,咱去那里的话将来咱的孩子也有好学校上。不会再像你我一样,我一个破落户破鞋,你家在你爸那儿就家道中落,都混的人不人鬼不鬼的……”
没说完就抹眼泪,小峰赶紧搂着女人安慰,女人挣脱怀抱,喊道:“妈,妈——去耍把戏那儿雇个车,就是那个叫王齐的马车,说出趟远门,去洛阳,多给点儿钱也中!赶紧去吧!”
她母亲也不知道听清楚没有,答应了一声可离开了。
屋内小峰两人赶紧收拾,收拾到最后除了那个木匣就是一个大包裹,看来女子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大部分东西都狠心舍弃。此时窗外也传来马蹄的声音,马车到了。
车把式小峰面熟,一问,原来在四道胡同住过。这下更好商量,小峰安顿着母女俩上车,自己跟车把式坐前面,先进郑州城,接了本家后再往西去洛阳。
此时已经晌午,马车打火车站旁边过,情形跟早上大不一样。难民们不再等卸车的活,挤攘攘的像抢车一样,小峰远远看见四儿站在一堆箱子上,声嘶力竭的对人群说着什么,很快一个挎盒子炮的士兵跳到箱子上,喊了几句,人群更加骚动不安。
花园口决堤后的民生,可以看见地面的积水(图片来自网络)
花园口决堤后的赈灾(图片来自网络)
城门口已经没有难民,他们不知何时已经涌进城内。小峰让马车快点,穿过城门不久看见“六合面铺”挤满了衣衫破烂的人,老板愁眉苦脸的一边给这些人盛面条一边往外面赶人。其它店铺的情况也差不多,包括布店、煤土店……都门庭若市。
好容易拐到四道胡同的家,小峰跳下马车,跟媳妇一说,媳妇反倒进屋坐床上,说:“要去你去,我不去!”
小峰劝半天也不见效,只好出去从马车上取下那只木匣,进屋给媳妇打开,说:“你看,这是俺祖上在宋朝做官留下的东西,到洛阳恁哥那儿,换几百银元做个生意,不比这儿得劲?”
媳妇这才脸色缓了一缓,问:“外面车上是谁?”
小峰急说:“你不早知道么!这还用问!到洛阳咱俩住里屋,让她们住外屋,帮你干家务活,不好么?”
又软硬兼施了一把,这才允了,不过她回大孟砦的娘家,不去洛阳。小峰只得答应。
家里没啥值钱物什,很快包了点衣服鞋袜正要出门,在门口被一个人堵住了,原来是送水的老籍。
老籍只身一人没有推车,苦着脸说:“峰少爷,我看恁这是要出远门啊!把送水的钱给我结了吧,又没多少!”
小峰正想借口脱身,车上女子尖利的说道:“多少钱?我给他!”
老籍还没报数,媳妇说:“该你八毛吧?我这就给你!”说完掏出叠好的手帕,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钞票。
“挑张新的!”媳妇说这话的口气简直跟刚过门一样,小峰一阵诧异。
车上女子一脸不高兴,任媳妇笨拙的爬上马车也不搭把手。
小峰咣啷锁上院门,往车把式旁边一坐,驾车出城。
城门尚可进出,但一队士兵已经列队站在门口,不知是迎接谁还是拒绝谁。
出城不远女子母亲一跺脚,心疼的说:“鸡蛋!鸡蛋你没拿吧?”
女子问:“什么鸡蛋?”
小峰说:“我今儿个晌午买的鸡蛋。”
母亲说:“不中,我回去带上鸡蛋。”
女子吵着说:“别回去了,再回去,咱都走不了,都变成这些人了!”
“这些人”簇拥在城门到车站这段路上,似乎比刚才进城时更加惊慌,莫名其妙的就往一个地方围过去,散开,再莫名其妙的往另一个地方围过去,再散开。有一个抱小孩的男子想扒小峰的马车,被小峰吼了回去。
“我不回娘家了,走吧,直接去洛阳。”小峰媳妇冷冷的说。
小峰看看车上三位女人,暗自叹口气,对车把式说:“先去岗坡村,那是俺老家。明天早点儿起来往虎牢关走,过虎牢关再走两三天,就到洛阳。”
车把式说:“中啊!不过看眼下这当景,恁得加钱啊!”
小峰还未发作,三个女人就跟车把式吵了起来,响声震耳。车把式眼见敌不过,把鞭子往车上一撂,说:“这趟我不拉了,恁都下车吧!”
吵架声吸引了很多难民,他们慢慢的向马车这里围拢过来。小峰见状问:“师傅,加多少?”
车把式没好生气的说:“翻番儿!”
“中!”小峰答应,车把式快速上车抡了一个响鞭,马车再度启动,往远处驶去。
-END-
作者简介:赫庭,老郑州李家绸布庄之后,几十年没咋离开过郑州。毕业后光顾着搬砖做装修设计了,现在没事就写点文字,不多,就是消遣消遣。